注:转一篇文字,来自sohu“发现中国”报道组的官方博客,作者为现代传播旗下《生活》杂志的谢丁。转这篇文字的意义是因为文中写的是我的故乡凤县,一个秦岭中的边缘地带。这篇文章所呈现的很大一部分内容,是这个边缘地带的真实写照。难得这么短的时间,《生活》的记者能够比较深入的去观看一个地域的实质。
秦岭深处:留守者和闯入者
文/谢丁 《生活》杂志
通往凤县的公路像一条长虫,在秦岭的山与山之间若隐若现。我乘坐的客车就是一个装满亲戚的厨房,司机、售票员、还有他们熟悉的乘客,在狭小的依维柯车厢互相开着玩笑,吃着西红柿,嚼着黄瓜。几乎每走十公里,他们就停下来载一个熟客,一大包蔬菜或者一个公鸡也跟着上来。因为发烧,我像梦游一样看着眼前这一切,又是在山里,恍惚就有了爱丽丝的情绪。
凤县是宝鸡以南的一个县城,在秦岭深处。它被大山包围,嘉陵江的源头就在那里。像陕西大多数地方一样,这个县城的历史足以上溯到夏商周时期。但是它最神秘的并非历史,而是代号“067”的中国火箭发动机生产基地。
四十年前,中国开始一场规模宏达的“三线建设”。它以战备为指导思想,选址强调靠山、分散、隐蔽性。秦岭是一个优良的选择。几万外地人一举迁入距离凤县县城12公里的龙口镇,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基地。但是现在,他们又再次一举迁往西安,留下大片空置的房屋和日渐萧条的龙口镇。
之前一天,我匆忙从黄土高原赶到关中平原。在西安呆了半天,又乘坐和谐号到了宝鸡,准备穿越秦岭入川。昨天晚上,我和一个宝鸡人R在宾馆聊天到深夜。因为工作关系,R在凤县呆过一年。他今年37岁,毕业于延安大学,现在是宝鸡市某县国企领导。R年轻的时候迷醉于牟其中,他阅读了大量牟其中的书籍,读书笔记都是厚厚一大本。牟其中出生在我的家乡,但是他红遍全国时,我正把所有精力投入到高考。对于时代的不同记忆就在我和R之间产生了代沟。他毕业后一直在宝鸡地区工作,已经结婚生子,像所有在中小城市定居的中国人一样,安稳的生活中,又带一点对未来的期冀。
R告诉我,067基地还在龙口镇时,这里比县城都繁华,几万人带动了整个镇子的经济。他们在深山的试验台曾经是高级机密。但现在,农民搬进了废置的空房。这里新一轮的热潮是私人采矿队伍。铅锌矿的价格飚升,使得采矿人可以一夜致富。与陕北一样,资源正在不断吸引人群往秦岭深处探测。
中巴车停在龙口镇,只有我一个人下车,这里对附近的人都不再具有任何吸引力。R说,龙口镇的人往凤县县城迁移,县城的人往宝鸡走,宝鸡的人渴望去西安。中国农村城市化的进程远远赶不上人口迁徙的脚步。大城市越来越膨胀,村子里的人却越来越少。但这是经过利益计算之后的抉择,无可厚非。
龙口镇已经丝毫看不出曾经的繁华。我在嘉陵江岸边一个冷清的大院找到了樊德胜,“067”基地留守办主任。他是陕西长安县人,18岁就当兵去了新疆,38岁转业回到这条山沟,正是1993年,“067”基地开始往西安搬迁。据说搬迁的缘由是80年代初两次洪水威胁到了基地的生命财产安全,但实际上是西安正在建设航天城,那里政策优惠,交通便利,城市就在旁边。樊德胜说,他们“献了青春再献终生,献了终生再献子孙”。再过四年他就退休,两个儿子已在西安落地生根。有谁会愿意再回到这条山沟?
我们坐在留守办的办公室抽烟,樊德胜穿着一件白色衬衫,头发也是灰白的。这个院子和龙口镇现在的风貌已经格格不入。树是法国梧桐,房子是苏式的,建筑还有着当年的规模,这里是“067”基地的机关单位和生活区。写着“文化娱乐中心”的大房子,以前是电影院,后来变成歌舞厅,现在只迎接灰尘。四层楼高的招待所门口还挂着“航空航天工业部067基地”的牌子。甚至那开阔的食堂,偶尔还会有县城的人来这里举办婚宴,因为它的空间实在是太大。
留守办只有两名正式员工,除了主任樊德胜,还有一名水暖工。他们又找了十几个临时工,管理这里的卫生和招待所。因为山里的试验台还在使用。每年,西安生产的火箭发动机都还要这里试验。据说从“神一”到“神六”都是在这里试验的。在山里,他们还有一个“165站”,那里还有大约60名工作人员。樊德胜说,他前几天刚接待了一个大学生,是“067”新招聘进来的。新进的大学生都要来龙口镇呆一天,接受传统革命教育。只是一天而已,和三线建设的几十年相比,像一个玩笑。
可是,院子又不像表面的那么萧条。樊德胜说,许多外地过来贩矿的人就租住在这里。他们只是二道贩子,过一次手,把矿运到外面,就可以赚到大笔的财富。2005年上半年,R来到凤县时,锌粉的价格是2000一吨,到了下半年就翻了十倍。人们疯狂的到处打洞。当地谣传甚广的一个故事是,一个来自河南的采矿人从山南开始挖洞,另一队国家地质勘探队从山北开始挖。挖到中间就打通了,而恰好那个地方的矿产量却最丰富,为此双方争执起来,打伤无数人。这个充满财富猎奇的故事,最后有了真人真姓,在当地口口相传。但人们总是忽略那些为此付出代价的人。樊德胜说,十个采矿的,如果能有两个人挖到矿就算不错了,大部分人血本无归。
其实,我在全国各地都听到了采矿的各种故事。山西煤老板像榜样一样,激励着那些拥有资源的地区无尽的开发,然后就此伴随不断发生的矿难。就在昨天,山东181名矿工被困在水下,南都社论说,“原来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残忍的食物链中,谁能独善其身,拥有完整的幸福,每一个坏消息,都是所有人的坏消息”。 坐在“067”基地听现代采矿故事,是一种奇妙的体验。个人怎能主宰自己的命运?为国家献了青春的人,为采矿献了生命的人,仿佛都是被时代席卷着狂走。樊德胜说,全国农民现在都在打工。外地人到本地打工,本地人到外地打工,有什么区别?农民离开土地,山里人前往城市,听起来每个人都在与命运抗争,可是我不知道这样的抗争是否真的有意义?
不过,也许别人根本没资格评判每个人自己的选择。无论如何,先有多条路存在,每个人才有选择的权利。可存疑的是,现在这个时代,我们选择的余地究竟是多了,还是少了?在龙口镇的凤州火车站,每天有将近20列火车经过这里。光是前往绵阳的,就有十几趟。我站在火车时刻表面前,呆了半晌,像挑花了眼,不知道该坐哪一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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